尾子终于结婚了。
乡亲们都送各种不同的礼物来贺喜，有送搪瓷杯的，有送搪瓷脸盆的，也有送枕巾床单的。 春球思来想去，决定给尾子送一 件最需要又与乡亲们不一样的礼物。
婚礼之前，她特意到百货商店，花了十来元钱，买回一块白棉布、几卷五彩绣花线。
春球是一个心灵手巧的女人，小时候在娘家就喜欢绣花、纳鞋、缝衣服。 回到家，她把白棉布剪成二尺二寸长、一尺六寸宽， 又把自己设计的图案用复写纸印在白棉布上， 然后把白棉布固 定在圆圆的竹子做的绣绷中。 穿针引线，花了好几个晚上，绣出两条金黄色的金鱼在水中游泳。那金鱼，大大的脑袋上绣出了两 只黑溜溜的大眼睛，圆圆的小嘴巴吐出小泡泡。春球又用橙黄色的绣花线绣出扇子形的大尾巴， 用草绿色的绣花线绣了些活生生的水草。
她想把对尾子新婚的祝福都绣在这对金鱼上， 寓意他们新婚幸福，百年好合。
第二天，春球把这对枕套拿出来给公公婆婆看，他们看了都说：“我活到几十岁，还没有见过绣花的枕头。这两条鱼就像真的一样在水里游动，活灵活现。 送给尾子，他一定喜欢得不得了。 ”
春球又仔细看了看她的“作品”：针脚整齐，配色清雅，线条流畅，很有活力。 她得意地笑了，决定在尾子新婚的那天亲自送 给尾子。
新婚的夜晚，大伙儿都来闹洞房，大家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对漂亮的枕头，有几个年轻的姑娘问新娘：“这枕头在哪里买的？可 以帮我买一对吗？ ”
本村的那几个闹洞房的后生答话：“这枕头一定很贵， 你舍得买吗？ ”
“我舍不得买，你买给我呀！ ”其中一个姑娘打趣道，那个后生吐了一下舌头，脸上立刻羞红了。
“是呀，你买呀！ 你买呀！ ”众人起哄道。
新房里洋溢着快乐的气氛。
隔壁李奶奶问新娘：“新娘子，我摸一摸这条金鱼，行吗？ 只摸一次。 ”
李奶奶一脸的羡慕。
春球听了，“扑哧”一声笑了，说：“这枕头是我送给新郎新娘的，这是我亲手绣的，用钱也买不到！ 以后，我们黄家村，谁家娶亲嫁女，想要绣花枕套的，包在我身上！ ”
新房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。
此后，村里谁家办喜事都找上门来了。 更多的时候，是年轻女孩子吃了晚饭后有事没事上春球家聊天、看刺绣、学刺绣。
黄家村的早晨，村子被一层薄薄的雾水包裹着，秋虫的呢喃清脆悦耳，稻田里翻滚着一片片金黄的稻浪，家家户户门前的禾 场上晒起了稻谷。
秋天开始登场了。
“哪个短命鬼，敢偷我的糯谷……”
春球正在做早饭，听见隔壁菊花在嚷嚷，尖厉的声音穿过厚厚的泥巴墙，刺入她耳朵里。
禾场上顿时聚集了一群人，他们端着饭碗，斜眼看着菊花， 想知道她到底在骂谁。
阳光出来了，昊昊地照在黄家村的每一栋房屋上、每一块稻田里，温暖而充满柔情，给秋后的山峦涂上了一片金黄的色彩。
“自家不种糯谷，偷别人家的，没本事别现世了！ ”菊花继续咒骂着，“以为自家多大本事，还不是靠偷别人糯谷过日子，真不 算人！ ”
禾场上的人面面相觑，不知道菊花在骂谁。
春球正往灶里添柴，当她听到这一句“自家不种糯谷”的时候，手颤抖了一下，燃着的柴草差点儿没拿住。
她的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堵着，闷得发慌。
“菊花，骂人不能指桑骂槐哦，是谁偷了你家糯谷，说出来嘛，免得大家心里不舒服。 ”
尾子正好去春球家还钱，不成想在这里听到菊花骂人，心里听着不舒服，不觉愤愤地说。
“是谁，自己心里还没个数吗？ ”菊花余怒未消。
在黄家村没有种糯谷的，除了五保户，就是春球家。 菊花说的是谁，大家彼此心知肚明。
众人齐刷刷把目光投向了春球家。
尾子随着众人的目光扫了一眼春球家， 他不相信春球会做这样的事：春球姐那么善良，怎么会呢？
“你不要冤枉人，谁会在乎你那点儿糯谷？！ ”尾子瞪着发红的眼睛，几乎吼叫着。
“哟，你那么着急，莫非是你偷了？ 我可没说是你呀，怪不得你三天两头往这边跑呀……”
你！ ”尾子一着急，气得差点儿上去揍她。
“你什么你！你没资格在这里说话！ ”菊花揶揄着叫道，“偷了我家的糯谷，做缩头乌龟，又不敢出来，是怕没脸见人吧？ ”
这时候，菊花老公深一脚浅一脚地从里屋走出来，微眯着一 双醉眼，吼着菊花：“你在叫……叫……什么呀，……丢……不丢人，不……不……就是……是一点……一点……糯谷吗？ ”
“你个死鬼，天天就知道喝酒，怎么不喝死你，没用的东西， 你怎么不去死！ ”菊花吼道。
那个醉意十足的男人乖乖地返回了房间。
春球站在厨房里，听到菊花的谩骂，怔怔地，进也不是，出也不是，好像那个偷糯谷的贼就是她。
黄玉英走过来，看着春球：“春球，我们没偷别人东西吧？ 你看菊花在禾场上骂人，多难听。 ”
“妈，您怎么这样说呢？ 我怎么会去偷别人东西？ 我再穷再苦，也不会做那种事呀。 ”春球说着，眼泪都快流出来了。
“没有就好，没有就好。 我们家没种糯谷，我怕她怀疑我们， 听着她骂人，心里很不舒服。”黄玉英满是歉意地说道。然后又在墙壁上贴着耳朵，听菊花那一声一声难听的咒骂。
菊花自顾自地指桑骂槐，大家都莫名其妙地愣着。
尾子没好气儿地来到春球家，见春球愣愣地站在厨房里，忙问：“春球姐，你怎么啦，生病了吗？ ”
见是尾子，春球才回过神儿来：“尾子来了，吃饭了吗？ 我在做早饭呢。 ”
“吃过了。 春球姐，你没听到菊花在骂街吗？ 多难听，我恨不得上去抽她，太没有人味儿了。 ”
尾子还在怒气冲冲。
“听到了，管她骂谁呢，不做亏心事，不怕鬼敲门。 ”春球回应道，“哦，对了，尾子来有什么事吗？ ”
“春球姐，我是来还钱的。 你看，都借了那么久没还，多不好意思。 ”说完，从口袋里掏出一沓“工农兵”大团结，小心翼翼地送到春球手里。
“尾子，你哪来的那么多钱，捡到金子了？ ”春球疑惑地说道， 回头盯着尾子，好像极不相信的样子。
“我和我媳妇两个人养两头猪卖的钱，哪里有金子捡哦。 ”尾子笑着说。
春球把钱收下，回屋放在枕头下，用手按了按，才从里屋出来。 那边菊花还在肆意骂人。
“还说没人偷，昨晚我收糯谷的时候，发现比早上挑出来的糯谷少了一半；还说没人偷，是鬼偷走了呀……真是好吃懒做的一家人。 谁吃了我家的糯谷，会不得好死！ ”
尾子从春球家出来， 听到菊花还在喋喋不休，气不打一处来：“你在骂谁呢？ 谁稀罕你那点儿糯谷！ ”
“远在天边，近在眼前。你说谁就是谁。 ”菊花不依不饶，针锋相对。
“你不要血口喷人！ ”尾子愤怒至极。
春球听见尾子和菊花对骂起来了，慌忙走了出来。
“菊花姐，怎么啦？ ”春球问道。
“怎么啦？糯谷被人偷了。你说怎么啦？”菊花双手叉在腰间， 眼睛睁圆，盛气凌人。
“有这样的事？ 你会不会记错了？ ”春球依然笑着问她。
怎么会错？ 谁偷了，谁心里有数。 ”
“倒也是……不过，在这里发脾气也没用啊，菊花姐……”春球突然感觉自己不知道说什么好。
“肯定是家里没有糯谷的人偷了， 只有那种人才爱偷东西，吃进去会拉不出的。 ”菊花一边说，一边头也不回地往回走。
聚集在菊花门口的大伙儿，因为要去做农活儿，都散去了； 只有春球，呆呆地站在那里，心里火辣辣的，有一种钻心的痛。
尾子走过来，说：“春球姐，我们也去干农活儿吧，不跟小人一般见识。 ”
春球应了一声，跟着尾子上工去了。
“菊花应该是在怀疑我偷了她家的糯谷，因为只有我家没有种糯谷，也只有我家男人不在家，况且她家与我家是邻居……” 春球这样想着，心情更加郁闷。
她是最不能被人误解的，她的眼里容不下沙子，如果是丹柏冤枉了她，她一定会和丹柏闹一个底朝天；但如果确实是自己做错了，她会毫不犹豫地承认错误，绝不会一笑了之；她是这样做 的，连教育孩子的方式都是如此，她自信她的孩子从来不拿别人 东西，更不会偷别人的财物。
春球一个下午都浑浑噩噩，脑子里老是想着这件事。 傍晚回来的时候， 又听见菊花在自家院子里向着她家在咒骂：“偷了别 人糯谷又不敢承认，吃了去死！ ”
春球实在忍不住了，走到菊花家门口，喊道：“菊花姐，你这样骂了一天了，到底骂谁呢？ ”
“我骂那个偷我糯谷的人。 你管得着吗！ ”
“哪个人偷了你糯谷？ 你看见了吗？ ”
“还用看吗，猜也猜得着。 ”
“那你猜到了是谁偷了你家糯谷？ ”
“没种糯谷的人呗。 ”菊花撇撇嘴。
我家就没种糯谷……”
“我可没说是你偷的！ ”
有一瞬间，春球差点儿晕了过去。 她抬起头看着菊花那愤怒的脸，泪水都快流出来了：“菊花姐，你不能乱冤枉人，我家是没有种糯米，但是并不能说明我就偷了你家糯谷，你要讲道理。 ”
菊花鼻子哼了一下，不再言语。
秋天的黄家村，天黑得特别早，夕阳刚下山，暮色就裹挟着整个村庄。 寒风袭来，春球打了个趔趄。 远处传来女儿韶涵呼喊 “妈妈”的声音，清脆而童稚，在空旷的村子里随着袅袅的炊烟一 同飘来。
春球迈着沉重的脚步，离开菊花家门口。
第二天，黄家村家家户户都在议论，说丹柏家的人偷了菊花家的糯谷， 而且有人说得有鼻子有眼。 那几天只要有人看见春球，都嘁嘁喳喳，指手画脚，投来异样的目光。
春球一时间陷入了极度的恐慌中。
这事引起了妇女主任春婶的关注， 她来到春球家， 对春球说：“春球， 我相信你家没拿菊花家的糯谷， 你们家不是这样的人。 在黄家村，老黄家可是出了名的老实本分，说你们家偷了菊花家的糯谷，谁也不会相信。可是菊花一口咬定糯谷少了。春球，你说会不会是她那个酒鬼老公，偷了糯谷去卖，然后换酒喝了？ ”
春球猛然一惊， 她突然想起那天菊花老公醉醺醺地从里屋出来的情形。
“那天我看见她老公从里屋出来，一副醉醺醺的样子。 ”春球幽幽地说，“但是也不能肯定就是他偷了糯谷卖了去买酒喝呀。 ”
“这事交给我，春球，你不要难过，不会让你蒙受不白之冤的。 ”春婶说完便匆匆走了。
第二天，春婶来到村支书家，把这几天菊花家糯谷被盗的事情说了一遍， 又把菊花怀疑春球偷了她家糯谷的情况以及她老 公喜欢酗酒的情况做了一个分析。 村支书听完后对春婶说：“春主任，这事我会解决好，你要安抚好群众的情绪，让大家互敬互 爱，不能闹矛盾，搞分裂。 ”
几天后，村支书把菊花、菊花丈夫、春球叫到了村委会，村支书说：“菊花，你家糯谷不是春球偷的，是你老公偷去换酒喝了。 不信，你问你老公。 ”
菊花盯着她男人：“是你偷去换酒喝了？ ”
她男人默不作声。
“你个死鬼！ 叫你喝，叫你喝，为什么不喝死你！ ”菊花咆哮着，咒骂着。
那男人一声不吭，任由菊花诅咒。
村支书拉开了菊花， 对她说：“说春球一家人偷谷， 你也相信？ 这几年你们邻里邻居，你丢失过什么东西吗？ 就算别人的金子银子丢在地上， 春球一家碰都不敢碰一下， 这么本分老实的人，怎么会做出这种出格的事？ 你自己也不用脑子想想！ 你以后再也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了，记住了，远亲不如近邻，没有根据的事不要胡乱冤枉人。 在广播站，去给春球道个歉，以后还要做邻居的。 ”
村支书回头又对春球说：“春球，事情弄清楚了，你以后也不要说什么了，好吗？ 得饶人处且饶人。 邻里之间，低头不见抬头见，要互相谅解，互相包容。 ”
春球笑着说：“支书，谢谢你把事情弄明白，还我清白就可以了。 ”
第二天一大早， 村里的广播喇叭里传来了菊花的声音：“我是菊花，我家的糯谷，是我那该死的老公拿去……”
春球总算舒了一口气，但是她觉得，心里总有一丝丝疼痛， 让她不能释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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